存在主义心理治疗既是一个学派(即存在主义心理学),又是一门临床咨询流派。它有几位关系密切的“亲戚”:存在主义哲学、人本主义心理学以及文学。
存在主义思想首先发光的不是在心理学领域而是哲学领域。存在主义哲学的根基是:关注人类自身存在的问题。
存在主义心理学与人本主义心理学经常被混为一谈,二者都关注人本身,尤其是人之为人的特质,例如选择、价值、爱、创造力、自我觉察、人类潜能。
人本主义被誉为心理学的第三势力。第一势力是精神分析,第二势力是行为主义。到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人类开始反思:为什么要如此放大人性缺点?为什么不转而强调人性的力量?这就是人本主义取得人心的论据。因此,人本主义心理学关注人性积极的、潜能的一面。
存在主义同样相信人性的力量,但它更多关注人类存在本身问题,比如死亡、孤独、自由与无意义感。存在主义的基本假设是:人类的存在问题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我们需要看到它们,将其纳入生活中,逃避或无视这些问题,都无助于我们过好日子。实际上,如果不那么清楚地划分,有些心理学家本身就横跨人本主义和存在主义。
除了哲学、人本主义心理学,为存在主义提供养分的还有文学领域,如加缪、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等文学大师。加缪的多部作品如《西西弗神话》《局外人》都提到人类面临的困境;卡夫卡的《变形记》更是形象地将人变成甲虫来探讨人类的孤独;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描述俄罗斯底层人民的生活中,折射出人类面临的生活之苦。
存在主义治疗到底是什么,这个流派内部并没有达成一致。当今团体治疗、存在主义心理治疗的大师欧文·亚隆在《存在主义心理治疗》一书中说出他的观点:存在主义治疗,首先是一种心理动力学。
最早阐述人类心理动力学模型的是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认为,在个体内部具有冲突性的力量,无论是适应性还是心理病理性的思想、情感和行为,都是这些力量冲突的产物。并且,这些力量存在于意识的不同层面,甚至有些是无意识的。
弗洛伊德认为最重要的力量是性本能和死本能,但他的继承者们反对,认为人际关系、社会意义更重要。他们认为,儿童的基本需求是寻求安全,寻求人际的接纳和赞许,儿童具有与生俱来的生长潜力。这样的生长倾向有时与环境、成人的要求不相一致,这就促使了冲突的发生。
与精神分析流派不同,存在主义观点强调了一种不同的冲突:既不是被压抑的本能,也不是内化成人之间的冲突,而是“在个体面对存在的既定事实时引发的冲突”。这些既定事实是这些体验:面对自己的死亡、面临某些重大不可逆转的决定,或者某些深具意义的图式在眼前坍塌。换言之,死亡、自由、孤独和无意义,被欧文·亚隆称为“终极关怀”的这种体验,构成了存在主义心理动力学的主体。
死亡。人终有一死,存在的第一个核心冲突便是“对死亡必然性的意识与继续生存下去的欲望之间的张力”。
自由。我们必须创造自己的世界,这是自由,同时也是责任。存在的另一个核心冲突是:“我们无根基的处境与我们对根基与结构渴望之间的冲突。”
孤独。无论我们之间多么亲密无间,我们终究要一个人离开,一个人走进这种存在。必然的孤独与共生的渴望,是我们不可摆脱的一个核心冲突。
无意义感。如果注定终将死亡,那么生活有什么意义?人类这种生来寻找意义的生物,却被投入到本身毫无意义的宇宙中,于是,存在的最后一个动力性冲突便从这个进退维谷的境地中滋生出来。
死亡、自由、孤独与无意义是人类存在的既定事实,对它们的觉察和处理态度推动着心理与人格的形成。由此,存在主义治疗的方法便可以从这样的公式中推导出来:
弗洛伊德的心理动力学公式是:驱力→焦虑→防御机制。
存在主义心理动力学的公式是:对终极关怀的觉察→焦虑→防御机制。
二者都假定焦虑是心理病理的推动力,防御机制既提供了安全,也限制了成长和体验。不同的是,弗洛伊德的公式始于“驱力”,而存在主义的框架始于觉察(对存在问题的觉察)和恐惧。
二者对深层问题根源的观点也有所不同。弗洛伊德认为“根本的”冲突来自“最初的”,是基于时间顺序发展,因此精神分析经常回到来访者的童年去追溯问题。但存在主义治疗的“根本”立足于现在,它的首要时态是“未来变成现在”——比起“我们以何种方式成为现在的自己”,“现在的我们到底是什么样子”更重要。
因此,存在主义心理治疗的目标是帮助来访者发现其生活的意义,帮助他们关注存在的问题。不仅仅是去解决问题,更重要的是选择一种角度去对待存在本身。
焦虑无处不在,我们摆脱不了,压力同样如此。我们要做的并不是要拼了命地去摆脱它们,而是学会共处。与焦虑共处、与压力共处,它们就像病菌一样。病菌存在于我们身上,只有当我们免疫力降低时,它们才会让我们发病。这也是存在主义治疗给予我们的智慧:积极地看待这些不可更改的存在问题,带着对它们的充分意识活在当下。
备注:本文首发于《财新周刊》2024 年第 24 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