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 AI 时代,技术大爆发,数字人应用走红。前一阵新闻报道,某音乐人“复活”他死去的女儿,音容笑貌宛若生前。我们不妨假设,近未来的某一天,AI 技术大大突破我们的想象,训练数字人不仅仅依赖过去的行为数据,还可以实时上传此刻的身体状况、脑细胞的发电情况,并能够像 3D 打印那样,准确地将我们的身体意识复制到另一具肉体上。那么,这个被复制的“数字人”是“我”吗?
“我”是谁?当我们谈论“成为自我”时,谈的是什么?接下来,我们陆续走进哲学、心理学领域来探讨这些问题。
什么是“自我”?
当我们追问“什么是自我”时,我们其实是在追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将往哪里去?
关于“我是谁”,哲学家勒内·笛卡尔(René Descartes)和约翰·洛克(John Locke)给出了精彩的回答。
笛卡尔眼中的“自我“
什么是“自我”?如果你拿着这个问题去问生物学家,或许能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所谓的“自我”,就是人类,就是生物性实体,就是智人。
显然,这个答案无法满足我们的好奇心。就像思考“我是谁”时,头脑中仿佛有一个小人儿,在思考我们正在思考这个问题。那么,这个“小人儿”是什么呢?
是灵魂吗?是意识吗?—— 总之,我们感受到这个小人儿是一种超越肉体而存在的东西。
于是不满意生物学家答案的你跑去问哲学家,结果引起一小群哲学家的争吵。首先跳出来的是 17 世纪的哲学家笛卡尔,他说:“这个小人儿,就是非物质的心智。”
为了让你理解他的观点,他写了一本书,叫做《第一哲学沉思录》(meditations on first philosophy,1641)。在书中,他提出了一个非常有名的思想实验:
假设我们的经验并非如我们所认为那样,来自于外界的感官接触,而是被一个强大且歹毒的恶魔控制。我们经验中呈现的世界,只不过是这个恶魔制造出来的幻象。那么,如何证明你目前的经验不是这个恶魔制造出来的呢?
证明并不容易。就像你写这篇文章时,前面有一堵墙,你伸手触摸,感到冰冷而坚硬的触觉,但这是恶魔制造出来的经验;你起身回房间,拿起一面镜子,镜子里的形象也是恶魔制造出来的幻觉;你触摸自己的漂亮的脸颊,连这个鲜活的感受也是恶魔制造出来的。该如何区分“我确实知道的”和“以为自己知道的”呢?
思考片刻。笛卡尔见你回答不出来,自行缓缓地说道:我思故我在。不管你感受如何、你看到的真相如何,你现在正在经历的当下的这些想法和经验,可以肯定你的存在。
—— 你就是能够具有经验的东西。换言之,你就是一个“有意识的主体”(conscious subject)。
就在你仍在琢磨这句话的时候,笛卡尔继续抛出他的“第二个沉思”,他说:“一个会思考的实体,是一个会怀疑、理解、肯定、否定、愿意、不情愿、也会想象,并且有感觉的存在物。”
也就是说,我们的心智不仅存在于感觉或知觉中,它还有记忆力、想象力、思考自身有意识想法、解决问题、理解他人经验的能力,以及决策力、意志力,等等。—— 这也是当代语境的关于 心智(mind)的定义。
这听起来非常现代,也非常让人可信。原来“自我” —— 这个小人儿 —— 就是心智啊。它能够思考、理解和解决问题,它是非物质的心智,相对于物质的身体而存在。尽管心智与身体能够通过大脑联系,有因果关系,但是身/心是分开的,是相互独立的。这就是典型的身/心二元论。
约翰·洛克眼中的“自我”
听到这里,另一位启蒙思想大家约翰·洛克有些坐不住。他并不反对笛卡尔,但他有新的想法补充。于是 1964 年,洛克出版了一本著作《人类理解论》(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1694),在书中补充了一个章节—— “同一性和多样性”(identity and diversity)—— 来阐述他关于自我的革命性观点。
约翰·洛克说:
我们如果把一种事物在某个时间和地点存在的情形,同其在另一种时间和地点时的情形加以比较,则我们便形成**同一性(identity)和差异性(diversity)**的观念。
我们如果看到任何事物在某地某时存在,则我们一定会相信(不论它是什么),它就是它,不是别的——虽然别的东西同时在别的地方存在,而且在其他各方面都和它相似。
也就是说,在洛克看来,自我只要具备同一性,即心智的连续性,我们就认定是同一人。昨日的我、今日的我与明日的我,都是“我”。只要心智生活延续着,在延续的时候,它通过一系列物质存在物的相继而得以维系,那么同一性就没有受损,“我仍是我”。
打个比方来理解,假如你是城堡中豌豆公主,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贫贱的修鞋匠的家中醒来,身体变成了灰姑娘。也就是说,豌豆公主跟灰姑娘互换了身体,但对于“自我”来说,你依然是“豌豆公主”。因为心智的连续性保证了自我的同一性,无论中间发生了其他什么事情。
以上就是哲学家的观点。他们更加关注自我的属性,以及论证自我如何保证是自我。
显然,哲学家的观点,依然无法解决“成为自我”的问题。这时候,你又走进心理学家领域,看看心理学家对“自我”有什么见解。
自我从哪里来?
心理学家不仅关注自我的属性,他们还关注自我是如何形成。自我,在心理学家的语境中,被称作人格。
经典精神分析学派的观点
最早关注自我,并提出著名观点的,是精神分析之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他认为,人类有三个「我」:自我、本我与超我——这三个“我(self)”独立且相互关系。
本我产生需要,并按需要行事;超我提供道德判断;而自我在两者之间寻找合理的事情去做,尽管本我和超我在耳边争执。因为欲望、道德和可能性之间经常发生冲突,所以,本我、超我和自我之间也会发生冲突,这就是心理冲突(psychic confict)。(大卫·范德《人格心理学》p300)
1936 年,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论》中,十分形象地写道:“俗话说忠臣不事二主,但自我的命运更加悲惨:它需要侍奉三位君主,竭尽所能满足它们的需求和期望,并在三者之间维持和谐……这三位君主分别是外部世界、超我和本我。”
自我心理学的观点
经典精神分析理论根基建立在“本我”的假设上,认为推动人格(即“我”,self)形成的最主要力量是力比多,一种性驱力。随着弗洛伊德去世,后世的精神分析学家却认为,“自我”的力量更重要,为代表的是弗洛伊德女儿,安娜·弗洛伊德。这一派被称为新精神分析,代表人包括卡伦·霍妮(Karen Horney)、弗洛姆、沙利文、埃里克森等。他们认为,自我和社会文化才是推动人格发展的主要力量。
从下面这个表格可以直观地看到这两派的理论的根本分歧:

以霍妮为例。在弗洛伊德看来,神经症主要来自本我的压抑,是由性压力造成的,所以性冲突是人生问题的核心冲突。但在霍妮时代,没有多少人因性压抑而受挫,相反,大多数人面临着找工作、竞争压力等的困扰。所以霍妮认为,社会才是人格形成的原因。也就是说,人格是在社会关系、文化背景以及人际交往中形成的。本能并非人格形成和发展的关键因素。
“什么是推动自我发展的主要力量”,对该问题持不同观点的精神分析学家分裂成不同派别,形成自我心理学、客体关系理论和个体心理学派。自我心理学刚才介绍了,即是以霍妮、埃里克森为代表,认为自我和社会文化的影响才是推动人格发展的主要力量。
客体关系理论的观点
客体关系理论则由另一位女性精神分析学家梅兰妮·克莱因(Melanie Klein)提出。克莱因认为,儿童在早期会与他的照料者(常常是母亲)形成依恋关系。如果一个人在生命早期没有得到来自母亲的足够关心和照顾,成年后他就会在现实中寻找已经被他内化为表象的客体关系。
所谓的客体,指的是我们身体以外的人、事物或者观念。客体可以是一个被爱着的、被恨着的人、地点、东西甚至精神性的幻想。客体关系理论认为,推动人格形成的不是生物驱力(即不是本能),而是“个体与他人形成关系的方式”。
自体心理学的观点
无论是自我心理学还是客体关系理论,他们的观点都反映了“自我”(相对于本我、超我的自我)发展的复杂因素。而另一派观点,以阿德勒为代表的自体心理学派,又有不同的观点。
阿德勒强调“社会意义”对人格塑造的意义,他主张心理学要从“个体”入手去了解。换言之,阿德勒的观点是将“我”当作一个整体去理解,而非像自我心理学、客体关系理论那样,借助肢解“我”,从而分裂出“本我、自我和超我”去理解人类。
阿德勒将人格定义为一个人为了尝试去适应他所居住的环境而显现出的特殊风格。他不仅把“我”看作是一个完整统一的有机体,而且还强调”我“与社会其他部分相互作用的重要性,由此提出“创造性自我”的概念。
这个观点认为,个体在成长过程中不是被动地接受遗传和环境的塑造,而是会创造性地运用遗传和环境所提供的素材,并依照自己独特的方式加以组合,从而形成独一无二的自己。创造性自我使得一个人的人格和谐一致,并具有独特性和灵活性,它是人类生活的积极因子。
小结
综上,我们明白了笛卡尔从哲学角度提出,自我是一种心智,一种与物质性身体不同的非物质心智;而启蒙思想家约翰·洛克则认为,心智生活只要具备“连续性”,“我”也可以是思考着的物质。
这两位哲学家侧重从“自我的属性”带领我们理解自我,但他们的答案仍不能满足我们对“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等问题的好奇,于是,精神分析学家从心理动力学角度,大大丰富了我们对“我是谁”的理解。
以弗洛伊德为代表的经典精神分析认为“我”有三层结构,即自我、本我和超我,三者经常打架,形成心理冲突;而弗洛伊德去世后,其继承者们吵了起来,分别提出自我心理学、客体关系理论和个体心理学等理论取向。
霍妮为代表的自我心理学认为,“我”(人格)的形成不是取决于生物性的“性驱力”,而是受自我和社会文化力量的影响;克莱因为代表的客体关系理论认为,我们身体以外的人、事物或观念很重要,“个体与他人形成关系的方式”推动“我”的发展;而与弗洛伊德公开决裂的阿德勒则将“我”视作一个完整独立的个体去理解,认为“我”之外的社会部分更重要。
上述智者们对“什么是自我”的争论喋喋不休,谁的说法更值得相信呢?在我思考这个问题时,我接触到了阳志平老师人性系统论。那么,现代心理学对“自我”又有怎样新的理解呢?这将是下篇《如何成为自我?两个理论与三个技巧》将要回答的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