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是精神分析运动走出维也纳的关键一年,也是个体心理学创始人阿尔弗雷德·阿德勒与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断交的一年。
阿德勒曾经跟随弗洛伊德学习探讨心理学和神经学等问题,是精神分析学派的核心成员之一,两人曾保持了九年亦师亦友的感情。这次断交为二人的感情画上了一个大大的句号,此后再无交集。
是什么让这两个男人从相知走向决裂?是性。准确来说,是关于性的理论。
阿德勒并不推崇性,他反对弗洛伊德将性理论拔得这么高。在他看来,人类有三大不可忽视的事实:
第一,人类居住在地球这个贫瘠星球的表面,我们没有办法脱离地球去讨生活。
第二,我们并不是人类种族的惟一成员,四周还有其他人,只要我们活着,就必然要和他们发生联系。
第三,人类有两种性别,个体和人类集体生命的存续都必须依赖于这一事实。
这三个不可摆脱的事实构成了人类的三大问题:职业问题、与他人相处及合作问题、两性关系问题。性,只是两性关系问题中的一个议题而已。
在阿德勒看来,两性关系问题出自对性别角色的不满。在看待女性角色上,阿德勒比弗洛伊德更公道,他不仅支持性别平等,还支持女性拥有职业、支持生儿育女。
来欣赏一个阿德勒对于两性关系的观点:假如促成婚姻的是恐惧,而不是勇气,那也是一种重大的错误。
在阿德勒看来,俄狄浦斯情结,只是被宠坏的孩子对母亲的依赖而已。性欲当然也是存在的,不过它和饥饿、口渴一样,只有在追求优越地位时,才能进入心理学的领域。这个观点无疑从根部动摇弗洛伊德学说,弗洛伊德不跳脚暴怒才怪。因为传统精神分析的基石是性(力比多)、潜意识与三我(自我—本我—超我)。
相比于性,阿德勒更重视人类感受到的自卑,这是他童年时常与之为伴的梦魇。阿德勒从小羸弱,患有佝偻症,行动笨拙,喉部也有毛病。他曾罹患肺炎,在街上走路时被车子撞倒过两次,险些丧命。而他更大的阴影来自他的哥哥,一个俊美、健壮、优秀的人。
阿德勒在他优秀的哥哥面前一定感受过自卑,但他在62岁出版《自卑与超越》时,早就将自卑转化为动力,并将之扩展为自己学说理论的一部分——自卑与超越。
阿德勒认为,自卑不是一种感到自己不如人的情感,不是一个让人感到羞耻的词汇,而是行为的原始决定力量。“成为一个人就意味着感受到自卑。”因为人刚出生时不能自主且弱小,完全依赖环境才能生活,他们意识到自卑,同时为争取优越而奋斗。自卑与优越推动人类进步,但自卑情结和优越情结都是问题。
什么是自卑情结呢?可以理解为,不解决自卑感而采取自欺行动,从而使自卑感愈积愈多,变成精神生活中长久潜伏的暗流。自卑引发心理紧张,人会启动争取优越感的补偿机制。并不是所有的补偿行动都是正确的,那些过度补偿以致夸耀、虚荣、自以为是及贬低他人,就会出现“优越情结”。
如果争取优越感的动作朝向生活中无用的一面,那么自卑感就无法解决。就像一个人感到母亲不喜欢他,而他争取优越地位的途径是到处惹是生非,这是错误的。
如何帮助那些用错误方法来追求优越感的人呢?答案来自人类不可摆脱的第二个现实——与人合作。如果一个人深受自卑困扰,那么,“找出他在生活样式中表现出的特殊气馁,在他缺少勇气之处鼓励他”。
阿德勒如此强调社会合作,让人感到惊讶。所以,为人父母应该自小培养儿童的合作能力。
我相信,这是阿德勒的亲身经历,他也一定深受身体缺陷的困扰,探索过很多摆脱的方法,直到找到“社会合作”这个良方,才彻底从“我心”之中走出来,走进“他心”和“天下心”之中。
而且,他所经历的是比一般人更强烈的自卑,也较之其他人更容易误入歧途。他说:“这三种情境——器官缺陷,被娇纵,被忽视——最容易使人将错误的意义赋予生活。”
为什么?因为身体有缺陷的儿童,没有多余的注意力去留心外界的事物,他根本找不到对别人发生兴趣的闲情逸致,结果他的社会感觉和合作能力便比其他人差许多。而被宠坏、被忽视的孩子无法自立,他丧失了凭自己的力量获取成功的勇气。
但是,每个人都是自己命运的控制者而非受害者。人的自我当中有自由成分,它使得我们在生活风格和目标之中进行自主选择,我们能创造自己的生活风格,创造出独特的自我、人格和性格。
意义不是由环境决定的,而我们则以我们赋予环境的意义决定了我们自己。阿德勒在1932年出版的《自卑与超越》中如是说。
1937年,阿德勒在欧洲讲学途中,因过分劳累,心脏病发,客死苏格兰阿伯丁市。弗洛伊德在听闻阿德勒死讯后说:“一个犹太孩子从维也纳郊区出来而死于阿伯丁,这是一种闻所未闻的经历,并足以证明他走得太远了。”
实际上,阿德勒比弗洛伊德所能想象的走得更远,他走过了百年的时间,享誉这个世界。
弗洛伊德认为是他让阿德勒出名——“我让一个侏儒变得伟大”,但他错了,只有对人类作出巨大贡献的人才会被后人铭记。阿德勒用有益于人类族群的方式发展优越感,他战胜了自卑,收获了超越时空的名誉,并活出了他笔下的“创造性自我”。
备注:本文首发于《财新周刊》2023 年第 27 期。

